与洗澡内容相关的小说,我写了三篇了。1998年发表在《青年文学》的短篇《清水洗尘》,2010年刊发于《北京文学》的中篇《泥霞池》,以及2016年的这篇《空色林澡屋》。
从《清水洗尘》到《空色林澡屋》,隔着十八年斑驳的光阴。虽然两部作品都写到了澡盆,但当年少年争取的那盆寂静的清水,已然“惹了尘埃”,被一个老妇人沧桑的手指搅起了波澜。
澡盆在我眼里是与我们相伴终生的船,一条静止航行的船。不管我们在尘世受了多少磨难和委屈,进入它的怀抱,可以回到人类的童年。在《空色林澡屋》中,暮年的皂娘,守着一条不能入水的船形澡盆,用生命之泉,洗涤风尘,渡着漂泊的自己,也渡着漂泊的旅人。
我们看不见澡盆的航迹,但当我们赤身而入,水波荡漾的一刻,它就在我们身下,曼妙地起航了。这条没有终点的船,不惧惊涛,不怕旱地,飞雪也阻挡不了它的步伐。它随时出发,随时靠岸。随时褪去我们的尘垢,收纳我们的眼泪,抚慰我们的创伤,也随时追逐我们的笑声,将我们变成一只透明的蜡烛,共享温柔的夜色。
这静止航行的船,金身不败,当我们衰朽时,它还会接纳比我们青春的躯体。别说我们不需要它,谁的人生不需要洗浴呢?即便是一棵树,它也需要雨水的滋养,才能长成参天大树;一条河,它需要一场又一场的天浴,使其肌肤丰润,永不干涸。虽然我们也知道,洗浴过后,悲剧从来就不曾落幕。
记得二十多年前初来哈尔滨时,洗澡得去公共浴室。从我暂住的文联大院,去离住处最近的浴室,步行大约一刻钟。某年盛夏的一个日子,天色晴朗,我带着洗浴用具去了浴池。可是洗完澡一身轻松地出来,天色如墨,乌云满天。没有带伞的我,想在闪电撕破乌云的脸之前,赶回住处,于是一路疾行。可我还是没有雷电的速度快,被倾盆大雨拦截在中途。暴雨让尘土沸腾起来,路面泛起的水泡尽是泥泡,飞溅的雨滴也有尘土的味道。暴雨过后,我被拍打得像个流浪汉,衣衫不整,发丝凌乱,胳膊上是泥点,脚趾间塞着沙粒,哪像是刚从浴室出来的,倒像从黄沙滚滚的荒漠归来。
人生就是这样吧,你努力洗掉的尘垢,在某个时刻,又会劈头盖脸朝你袭来。但无论如何,我依然会怀揣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,欣赏暴雨后天空那辽阔的晴朗。(迟子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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