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在乡间,每到气温骤降、天气转寒的时候,最让人安心的莫过于一堆挨着墙角或积在檐下的柴火了,一眼瞥见便让人觉得暖意融融,心底也无比踏实。
关于这一点,东西之间是有共识的,连梭罗在他的《瓦尔登湖》里也写过:“所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柴火堆都会非常欢喜。我也喜欢把我的柴火堆放在窗下。”在中国人开门七件事的排序里,“柴”列在第一位,这是世代相传的智慧。我们总爱说“人间烟火”,实际上也是一种“提喻法”,用燃烧的柴火来代指平凡的生活。佛家也拿柴来讲道理,所谓“搬柴运水,即是神通”——把禅意放在最不起眼、最不为人重视的劳动里,意喻大道理并非遥不可及,而是寓于最浅近的琐事里。
不过,“柴”也可以很高级。围绕“柴”,我们形成了一整套的诗歌表达与修辞方式,勾连起隐逸、山林、乡野等一连串隐秘的信息。杜甫诗:“胡羯何多难,渔樵寄此生”,高适诗:“我本渔樵孟诸野,一生自是悠悠者”,又如范成大诗:“渔樵引入新花坞,儿女扶登小锦城”等,皆是以砍柴者的形象来想象一种超脱世事纷扰的生活。在中国人的心中,“白发渔樵”表征了超然的看客,是观望历史兴衰的智者。樵夫也是绘画里常见的点景人物,可以说,砍柴者的身影与声音播散在中国的诗画里。《诗经》里的“坎坎伐檀兮”所描述的叮叮当当的砍伐木材的声响,至今余音不绝。
就取材来说,用作柴火的木材多来自树木的旁枝、块根、淘汰的果树或者老朽的椽子等不堪大用的木头,不过其中也有品类之分。稻草、秸秆类的柴火,易燃、火力旺,但不耐烧,点燃后,轰一下便灰飞烟灭了,只好用来做引火的材料。生长速度快的梧桐、杨柳也是如此,敲击一下便能听到笃笃的中空声,木质也较疏软,点燃后火势虽大却也短暂。与之相反,桑、槐、榆、梓这些乡间常见的树种再加上构树、苦楝等田间杂树,在燃烧的持续性上要明显更佳。再就是苹果、桃、梨、枣等果树,木质紧实、坚硬,劈出的柴火堪称上品,烧起来有果香,但是这些木头常被用来烧炭,贩卖到城里去了。松柏类的木头油性大,并且火力持久,当然也是上乘的柴火。
柴火的取材有学问,具体到哪个部位也有讲究。在所有的木柴中,最耐烧的就是树根了。树根质地密实,又不能作打家具、建房子等其他的用处,拿来取暖、烧饭可以说是物尽其用,最受人推崇。韦庄诗云:“本期同此卧林丘,榾柮炉前拥布裘。”这里的“榾柮”指的就是树根。诗中描写的是裹着皮袄,烧树根取暖的情景,再加之“林丘”这样的山林野逸、超然世外的联想,诗末两行是:“门前积雪深三尺,火满红炉酒满瓢。”室外大雪纷飞,室内有火有酒,白的积雪与红彤彤的火炉,真是有色有味,羡煞人了。我的老家人将树根称为树疙瘩,单从命名上看就觉得有股子朴拙的意味,还透着一种浓浓的亲切感——比如长辈们会称看似木讷、接受能力慢的孩子为“榆木疙瘩”,这里既含着几分疼爱,又有几分嗔怪。
不过,我们似乎离这样的生活越来越远了。顾随先生谈诗的时候,曾拿柴火打比方,说明诗体的变化,指出旧诗到了宋朝已是强弩之末,因而发生了新的发展,就如“同是取火,由柴而煤而电气,此即工具之演进”。由煤气代替柴火,诗意减了几分,但是这是时代的进步,倒也无甚可责诘的地方。在他看来,如果今日之人还“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,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做饭,总觉不甚合适”。这个比方很是巧妙,直白又贴切。
尽管如此,我还是怀念烧柴的日子。(孙红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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