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城有一城之个性。我与南京的关系,可追溯至多年前,我与南京城的第一次晤面。我初次见识了她的深邃与沧桑,领教了她的迷幻与多面。
我由苏州搭绿皮火车入得南京城。甫一出站,光线骤亮,视野豁开,天高地阔。正自惊疑,原是三百多公顷的玄武湖,被硬生生塞进了芸芸众生的双目。此“硬生生”,非但没有贬义,反而融入了我的极度欢喜。
玄武湖,古名桑泊,犹如从《诗经》中飘荡而来的沙渚。由“桑泊”而作“玄武”,见证着皇权的延伸。有史为证,桑泊于六朝时辟为皇家园林,明朝时为黄册库,均系皇家禁地。也有称之为“后湖”的。后湖,犹言后花园,好在,如今的后花园是免费的。数年前,曾有人提议利用玄武湖创收,幸好被否决。一城之后花园,近千万市民徜徉闲聚,亿万陌生人到此一游,不可谓南京城不够大气、不够博爱。
偶或登临紫金山,眺望玄武五洲,水曲洲环,玄武湖恍如镜子,折射出南京两千五百年的悠悠建城史,一座城市的丰富表情,也在风起云涌处,一一显影。
与异地而来的朋友相会,我往往告诉他:“一入城门深似海”。
南京城门实在太多,民间一直流传着“里十三,外十八”的说法。想要记住每一座城门、每一段城墙的面部特征,短期内很难做到,即使祖居于此的老南京人也无法完全说透。
但记住几座典型城门,倒是极容易的。
集庆门纯属新建,采用宋代过梁式城门的风格,且为偶数门,开南京城墙之先河。
新民门比集庆门要苍老些,如果集庆门是“90后”,那么新民门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“90后”,与中山路上的法国梧桐年岁相仿。新民门是典型的牌坊式城门,风磨雨擦,刚正不屈之间似有几分忧郁气息。
挹江门古朴,雄浑,确有扼守江天的气概。三个门洞将中山北路分成三股,日夜车水马龙。近在咫尺的静海寺记录了鸦片战争后中国人的苦难史。有段时间,我常从右侧偏门穿过,再从左侧穿回,陷落在时空的不断切换中。城门上建有双檐翘角镝楼九间,雕梁画栋,甚是壮观,有石梯攀援而上。而今和平年月,路两侧的梧桐树遮蔽了太多风雨,常有老人支起桌子、马扎,对弈、打牌、听戏。
外地人来宁,总要看一看城堡式中华门,它浓缩了南京城的繁华与沧桑。中华门外是护城河,1923年8月某日晚,朱自清携俞平伯从夫子庙坐画舫来此一游。他看到了什么?想到了什么?我所能想起的是14年后那场惨绝人寰的破城之战,无数炮弹落在中华门城堡上,庑殿式重檐筒瓦顶的镝楼被毁,仅存台基遗迹。细细察看城门,还能看到曾经被炮弹震塌的豁口,那上面的墙砖裂缝是历史的伤痕,是南京城的仇恨。
我居住的小区附近,也有一座城门,曰沧波门。昔日,明太祖定都南京后,巡视江北,惊叹浦口“扼抗南北,钳制江淮”,是京城北面的军事重镇,乃于洪武四年八月(1371年9月),在隋晋王城基础上修筑浦子口城(即浦口城)。去泰山新村买菜时,若时间还早,我会触摸沧波门遗址,以指尖打捞封存已久的历史。沧波门,沧桑之门。沧波门附近有左所大街,老建筑别有风情,可惜于2017年拆迁改造,不知何日才能再现繁华。
城墙是拒绝,是保护。城门是接纳,是沟通。随着南京城的发展,进城出城成了许多人的生活常态。对于在南京生活的人而言,城内人感到了优越和便利,交通、教育、娱乐……而城外人则需要耐心等待,等待通地铁,等待提高医疗配套,提高学校的师资力量……
湿热,也是南京城的一张“面孔”。南京作为三大火炉城市,素来名不虚传。来宁第一年,我就领略了南京的“炉温”。早起时,烈日当头,走一步汗流浃背,走两步焦灼口渴,走三步生不如死。三伏天多热,也多雨。
雨水骤至,偌大的南京城就像一座泳池。2009年盛夏,我于新街口江苏文化大厦24楼办公,下午三时下雨,及至五点半下班,出了写字楼,猛然发现没了落脚之地。整个中山东路、淮海路、洪武路、三元巷水深至小腿肚,公交站台上挤满了焦躁不安的市民。“泳池里”公交车如龟行,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私家车犹如小艇划过,浊浪翻滚,拍人脸颊。
居住江宁的朋友还拍来视频或照片,什么塑料澡盆、皮划艇之类的漂浮物也都暂时代替了汽车、电动车。坐在办公室,惟见不远处长江江面浑浊一片,犹如潜藏着不安的蛟龙,而天空黑云压城城欲摧,满目所及草木瑟瑟。
逢到暴雨淹城,城墙上的排水设施就会成为人们追捧的古老科技。我在前往中山陵的路上,亲见斑驳的古城墙上突出的一只只龙头,这些正是古城墙排水槽,城基部分每隔一定距离也设有排水洞,将城墙内侧的积水排出城外。
南京冬冷夏热。江北的老山,江宁的牛首山、将军山,栖霞的摄山、幕府山,城中的钟山、富贵山,以及其他散落各地的山脉,将南京城里里外外围堵的围堵、横截的横截,山虽不高,但也足以将近千万人呼出的二氧化碳给挡在城中,南京城想不热都不行。而冬天的冷,主要是阴冷,湿气重。在宁的东北朋友总说,“咱东北气温低,可只要穿上防寒服走在外面,并不觉得冷。”南京不同,这座城毕竟是水做的,空气里多夹带水汽,故而总让人觉得风如刀剑,在人脸上贪婪地剐肉吃。
栖身南京虽已十余年之久,但并非所有关于南京城的问题都已清晰明了,最简单的一个问题:南京是否算得上纯粹的江南?我以为不算。她比不得苏锡常,标标准准的江南。南京与镇江两座城市,地理位置特殊,镇江的扬中在长江中间,而南京的浦口、六合更是在长江北岸。要说饮食文化,论其精细,登大雅之堂的自然是纯正的江南血统;而市井小民的肠胃却深受北方面食文化的滋养,且更为休戚相关。
南京市井里,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面食店。早些年的六合皮肚碗面、三鲜面,是南京的特色面,随后的拉面,则带着兰州的风骨,重庆小面也雨后春笋般遍地生根,还有陕西biangbiang面、北京的炸酱面、昆山的奥灶面、镇江的锅盖面、四川的担担面、武汉的热干面……全国各地的面食,在南京几乎都能找到。如此说来,南京城是以一颗包容心态来善待五湖四海走卒贩夫与有志青年的。
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南京人的特点就更加分明。南京人可以细分为:南京男人,南京女人。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当为南京男人。作家叶兆言就曾经说过:“南京的男人既不是大男人,也不是小男人,他就是个‘大萝卜’。”“大萝卜”一词乍听不顺耳,但明贬暗褒,说的是南京男人缺乏心机城府,没什么花花肠子。大多数场合下,南京女人是很能拼的,是巾帼不让须眉的,她们收放自如。
虎踞龙盘的钟山、长江,气象万千,给南京人撑起了场子。南京人的一茶一饭里,都蕴含着钟山之秀气,长江之灵气。君不见“昆曲”雅音百世流芳,君不见脱口秀“白局”雅俗共赏?南京就是这样一座包容而博爱的城市。(刘 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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