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渎上人”是一个饱含体温与感情的名词,太湖儿女从故乡土壤中获得的精神滋养,终生难忘。
众人怀念的不是卖萝卜本身这件事,而是怀念搏击风浪的勇气,“讨生活”的无畏。
一
我年少时,经常看邻居家做甜白酒。这个邻居是怀源的爷爷。他在周铁街镇集体店里做烧饼油条,一天只有半上午的活,完工后他就在自己家里忙开了,淘米、蒸饭、拌酒药,做好后拿到街上去卖。怀源奶奶身体不好,夏天还穿着厚衫。爷爷很体贴老伴,家务活不让她动手,晚上乘凉时还讲故事给她听。爷爷看过许多章回小说,装了一肚子古经,《三国演义》《杨门女将》《封神榜》,讲起来头头是道。
怀源的父亲早年下放农村,后来在太湖边的渎村安家落户。怀源跟父母在乡下生活,有时候会来镇上看爷爷奶奶,因此我们从小就认识。我每每想到贫贱夫妻的相依相偎,就会想到他爷爷,耐心极好地过日子。
怀源喜欢诗词创作,近日我读他写的一首诗,深受感染。这首诗描绘了冰雪天驾船去常州卖萝卜的场景:
《忆少时外乡卖萝卜》
岁近隆冬未旦天,晓装萝卜换年钱。
寒光照岸魅魑影,河道敲冰吱咯船。
急浪摇橹风不定,篷舱滴水夜难眠。
庭前月色浑如昔,人世沧桑如梦烟。
少年怀源天不亮跟大人出发,卖了萝卜换来钱过年。多年后,当他在腊月寒潮袭来时,深情地忆起敲冰开船,急浪中摇橹,夜宿船舱的情景,隐隐动容,微笑感怀。
二
关于渎上萝卜,承载着无数人的光阴记忆。上天赐予宜兴两把土,一把誉满海内外的紫砂土,一把闻名遐迩的“夜潮土”。宜兴位于太湖西岸,由北往南拥有湖岸线48公里。“夜潮土”撒在周铁、新庄等渎区,沿太湖西岸有72个渎。
太湖水潮起潮落,物随土生,土随水生。“夜潮土”出产的萝卜、百合、芋头品质特别好,本地人外地人都爱吃。特别是渎上萝卜,水分足,皮脆,切开来雪白通透,用来煨排骨是绝配佳肴。无锡人见了欢喜道:“宜兴老婆来了。”锡腔口音里“萝卜”与“老婆”差不多。
渎上萝卜分早熟晚熟品种。早熟品种叫“一点红”萝卜,因萝卜头上有一抹红而得名。晚熟品种是白萝卜。
每年冬季,白萝卜大量上市,渎港河里歇满了卖萝卜的船,销到无锡、溧阳、常州等地。腊月里卖萝卜是过去渎上人的主要生活。
太湖边的人,个性里有不怕事、肯担当的成分。村民出门靠船,在茫茫的太湖里航行,危险随时会发生,风急浪高中更需要相助相帮。加上他们出门卖菜,经常跑无锡、常州、苏州等码头,与城里人打交道,见多识广。
过去每个生产队都有船,一条船配三个人,生产队派谁出去卖货,一般都比较高兴。摇船到大城市卖菜感觉不一样,因为平时农民不可能到城里去。再者,农作物放家里不值钱,收获后得赶紧出手。所以到外地去卖菜是常事。人手不够时,家里十几岁的少年带上去作帮手。
现在很难将事业有成的怀源与当年卖萝卜的人联系起来,但细想又不足为奇,太湖边生活的渎上人过去谁没有卖过萝卜?怀源是其中之一。他有这样的生活经历,才会写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诗来,引发众多渎上人的共鸣,现摘录几段:
“记忆深刻,小时候我跟着父亲摇船到常州,人小够不着,只能在边上牵拉着橹绳。经历也是财富,现在的孩子是体会不到这样的辛酸与快乐了。大冬天早上起来船上一层厚厚的霜,还得哈着气从船舱里捡起带泥的萝卜装筐,然后帮衬大人,用板车拉到农贸市场。这经历终生难忘。多年后我有一回在常州出差,还特意打的再到丽华农贸市场一趟,追寻儿时记忆。”
“这首诗写得太形象生动了。我都经历过的啊!读师范时,寒假回来和妈妈一起摇船去常州卖萝卜,冷得脸上手上都是萝卜丝,晚上睡在船洞里,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,卖完了萝卜,还要割一船草回来,晚上摇船回来时,大船开过的水浪漾得我们的小船摇摇晃晃,我很害怕,我妈妈说不怕,站稳,抓紧橹绳。这样的情景记忆犹新。当时我记得萝卜卖3分钱一斤。”
“无锡市区所有的菜市场我都去卖过菜,至今还历历在目,崇安寺,小木桥,水车湾,牛弄里,吉祥桥,中桥,河垺口,青山湾,五里新村,一里街。”
“诗中景、诗中意浮影眼前,小年夜飘着雪花,还在和桥街边卖萝卜、塔菜。那时感觉苦,是生活所迫,现在回忆全是美好。”
……
我想,众人怀念的不是卖萝卜本身这件事,而是怀念搏击风浪的勇气,“讨生活”的无畏,早年生活历练养成的踏实肯苦品性。
“大船开过的水浪漾得我们的小船摇摇晃晃,我很害怕,我妈妈说不怕,站稳,抓紧橹绳。”我相信这个太湖边长大的女子后来在人生中碰到困难时,一定会想到妈妈的话“别怕,站稳”。
正如一位叫陈鸣春的网友说,沿着太湖摇船卖萝卜百合“讨生活”的经历,奠定了宜兴人尤其是周铁人集体性格情感的底色,也促成了一种独特的农耕文明与商业文明相互融合砥砺的范本,进而为后来改革开放中取得成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文化滋养。大家都不约而同提到了苦,这既是一种环境条件的苦,可能更是一种奋斗坚韧的苦。当然,光苦是远远不够的,一次次摇船航行去常州、去无锡,乃至去苏州上海,去这些当时中国商业文明最先进发达的地区,无疑开拓了观照外部的眼界,提升审视时代的胸怀与格局。再回过头来看,这种精神一脉相承下来。这首诗激起千层浪,后来取得大小成就的周铁人,似乎无一不对当初一次次摇船外出卖萝卜的经历产生乡愁式的回忆。
三
一首诗打开了太湖儿女的心灵密码。“渎上人”在这里,成了一个饱含体温与感情的名词,太湖儿女从故乡土壤中获得精神滋养,终生难忘。作家王开岭说,故乡不是一个地址,不是写在信封和邮件上的那种。故乡是一部生活史,一部留有体温、指纹、足迹——由旧物、细节、种种难忘的人和事构成的生活档案。
我常常想起一位已故老乡兄长,他叫蒋春松,太湖边徐渎人。他是农民出身的乡镇领导,曾经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。徐渎村除他之外,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走出了多名乡镇领导,还有一位农业局长。一个村出这么多人才,不得不说地气充沛。渎上人世代精耕细作的传统,驾船出去“讨生活”见惯风和浪,给予了他们不一般的能力。
而他们的土地情结、悲悯情怀也让人动容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蒋春松调任宜兴市蔬菜公司老总,有徐渎村的农民开船到宜兴城里来卖萝卜等蔬菜,船摇到城里东门泊岸,常常是夜间,冬天村民宿船上等天亮赶早市。蒋春松怜惜他们寒冷,多次招呼老乡住在他家里,床不够时打地铺。我当时在《宜兴日报》当财贸记者,听闻这事非常感动,直到今天都没忘记。
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无不都将成为回忆,而其中美好动人的部分,以及终身受益的精神之源,我们称之为怀念。(乐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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